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每個人都需要勇氣


其實,早在幾年前孫效智就在一場生命教育相關的研討會認識了楊玉欣,對這個身患惡疾,但卻樂觀堅強,對生命充滿熱望的女性印象頗深刻,但彼此只是淡如水的普通朋友,孫效智喪妻之後,距離才又慢慢拉近。


十九歲就得了肌肉萎縮症的楊玉欣,行動需倚賴輪椅,坐下、站起都需要人攙扶,許多年前,也談過一次戀愛,但結局是,對方母親打電話給楊玉欣的媽媽,求她「不要再害我兒子了」,從此楊玉欣不再奢想擁有愛情,原以為此生與婚姻是絕緣了,但,在三十二歲那一年,孫效智卻寫了一封信給她,邀請她做他「生命中的第二位陪伴者」。


這是一個什麼樣的邀約?楊玉欣問自己。


被人家求婚,她不但沒有雀躍之情,反而怔忡迷惘,思潮起伏。首先,她無法確定他是不是因為妻子過世傷心過度,失去理性才會衝動決定再婚;再者,因為疾病,她的生活步調彷彿一直處於「當機的狀態」,非但無法操持家務,一切起居大小事還得依賴他人,「健康的人很難理解這種感覺,我連上個廁所都要叫喚別人幫忙,每叫喚別人一次,就會浮現一次『無能為力』的挫折感。」孫效智和孩子們能夠適應、接納自己這種心理與現實的困境嗎?而自己是否又真有把握去融入一個「四個人處在死亡巨痛中,掙扎著向前走的傷痛家庭」呢?


建立一段新關係,是一種冒險,孩子們跟大人同樣需要勇氣。


一開始,只有讀高一的大女兒比較能接受家裡要增加新成員,國一的老二、小五的老三心裡都頗抗拒。即使是跟她相處融洽的孫家老三都說,「玉欣阿姨每天都來我們家跟我做功課很好啊,可是,可不可以不要做我們的媽媽呀?」


楊玉欣知道這並不容易,她並不求孩子們先接受她,而是希望自己先成為這些受傷心靈的安慰者。


有一次,孫效智安排楊玉欣跟老二獨處,一開始氣氛有些尷尬,楊玉欣看著他帶著幾分不知所措、稚氣未脫的臉龐,突然有種強烈的心疼,一個才這麼點大的孩子,媽媽突然走了,心情還悽惶著,就被要求去接納一個陌生的女子成為他的「媽媽」,想著這孩子的處境,眼淚忍不住就掉了下來,她誠摯告訴孫家老二,「如果你們不喜歡任何一個『阿姨』,爸爸是絕對不會勉強你們的。而且,讓你難過,玉欣阿姨也難過。」這番真情對話,深深感動了這個孩子。


因為這個「玉欣阿姨」是如此平易近人,甚至還蠻會耍寶搞笑的,孩子們自然生出親近之心,把她當作可以對話的朋友。老三曾問她,「玉欣阿姨,『假如』爸爸突然死掉了,妳會怎樣?」她不假思索地回答,「假如爸爸死掉,我會想辦法把你們三個小孩養大。」聽到這個答案,老三彷彿大大鬆了口氣,但旋即又開始擔心,「可是,玉欣阿姨賺的錢,怎麼夠養我們三個小孩?」楊玉欣不禁大笑,「對喔,我們來想辦法!」那天的氣氛非常熱絡,彼此對話的結論是,孩子決定,回家後要立刻問爸爸提款卡密碼……


創傷後,孫家人的心靈原本都是千瘡百孔的,但是因為楊玉欣這種溫暖爽朗的陽光特質,傷口慢慢被療癒,氣氛低迷已久的孫家,又重新變得有歡樂了,孩子們開始相信:「玉欣阿姨」成為家人也不錯。


孫效智再婚消息曝光時,淑宜過世快滿兩年,部分親友有些不諒解,認為「太快了」,甚至有人猜測,是不是淑宜纏綿病榻之際,兩人就已經開始暗通款曲,對此,孫效智既無奈且難過,在這十八年的婚姻中彼此都真誠付出,「我絕對問心無愧!」愛妻臥病時,他焦頭爛額,身心飽受煎熬,哪有工夫搞外遇?


因為種種壓力,楊玉欣對婚事盡可能低調地冷處理,一度甚至萌生放棄的念頭。這時候,反而是孩子們替她叫屈,對她情義相挺,「我很感謝他們,真的。」


以愛擁舞的「六口」之家


雖然一開始孫效智希望孩子們改口稱楊玉欣「媽媽」,但孫家的孩子們,至今仍稱她「玉欣阿姨」。「這是我的意思,我覺得『媽媽』這麼重要的位置,可以永遠保留給淑宜,」楊玉欣說。


今年三月,正好是淑宜逝世滿三週年紀念,孫家邀請親友到家裡舉辦了一場追思彌撒,布置與流程設計都出自楊玉欣的巧思,現在孫家客廳架上仍維持彌撒當天的樣子,擺滿了淑宜過去與家人合影的照片相框,連走廊牆上也懸掛著一張海報大小的淑宜照片,不曾撤除。


「我從未想過要『取代』淑宜,我只有一個單純的想法:我要怎麼陪伴他們,讓他們可以活得更好?」楊玉欣淡淡笑說,其實,她覺得她們不只是「五口」之家,而是「六口」之家,「事實上,淑宜也從未離開這個家,她跟我們永遠會是一家人。」


比起孩子們,孫效智更常思念亡妻,偶爾甚至還會對著楊玉欣叫錯名字。比起來,孩子似乎復原得比較快,有時候,他會覺得孩子們似乎對媽媽不夠有心,比如說,去年媽媽逝世兩週年,居然沒有一個孩子寫卡片紀念,讓孫效智很不高興。但楊玉欣卻忍不住想幫孩子們說話,成人的生活遠比孩子靜止,孩子的生活是不斷被新事物推著往前走的,心思被瓜分無可厚非,而且,誰說孩子們不懷念媽媽呢?楊玉欣曾經不只一次看過,當孫效智對孩子管教太嚴時,孩子們會退到房間,把電腦桌面換成媽媽的照片,呆看著照片默想,「他們當然是想念媽媽的,只是想念的形式與時間跟爸爸不同而已。」


因為她是掏心掏肺待孩子的,所以,就算不叫「媽媽」,「玉欣阿姨」也已經是孩子們心中不可或缺的家人。每天晚上,楊玉欣先是分別跟姊姊、哥哥促膝談心,臨睡前再陪弟弟一起祈禱,孩子們現在跟她比跟爸爸還親,正值情竇初開年華的姊姊,會跟她傾訴不願跟爸爸多談的愛情煩惱;老二這個小紳士,則變成她的「輪椅首席推手」,喜歡推著她到處去看看;而可愛的老三,更是能讓她一掃生活窒悶的開心果……


因為這五個人,都曾經歷巨大的生命傷痛,生死或疾病,在孫家反而不是需要遮掩避諱的話題,孫效智並不是沒有設想過,有一天楊玉欣會癱瘓在床上的情景,最後離他而去。這半輩子進出安寧病房多次,每次回想起這些心靈凌遲都餘悸猶存,但是,他的信仰告訴他:「人生無常,唯愛永恆」,他不願只是遠遠站在距離外,當個「愛慕她卻又愛莫能助的人」,「愛慕」不等於「真愛」,真正的愛,是全然接納、敢於付出的。


因為真愛,所以這首「鋼索上的舞曲」,他們一家人會繼續臨深履薄,珍惜感恩地擁舞下去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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