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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福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】回家()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



2010/4/2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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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宋蕭波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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近年來,每逢周休的假期,竟變得忙碌起來。經常一大早就出門趕車,餐飲、車費與禮物的額外開銷,尚能接受;最怕的是體力的透支。可是,往往在南北奔波後的疲憊身驅裡,卻隱然有股坦然自在的感覺。

這樣有著反差,甚至是矛盾的身心,我懂。不像老父,每次在我說要離去時,他總會帶著要哭的腔調說:「又少見了一次!」那是一種哭,可以聽得出來的一種聲音,也看得出來的一種相貌 ;像是幼兒受了委曲,在僅會表達的有限字彙裡,讓人想到了焦慮與無奈。

老父的哭,多半只有二、三聲,就像緊急煞車一樣,發出了尖銳又高昂的聲音後,就嘎然停止了。然後,一切又恢復了常態,他總是清了清喉嚨,像是解嘲的說,年歲大了,感情就跟著脆弱了;看電視、看文章,常常也會悲從中來,流下眼淚;這些話,老父說久了,我也懂。

不解的是,我總被那句「又少見一次」的話,弄得邏輯顛倒。明明是又「多見了一次」,怎說成「少見了一次」。難道在老父八十三歲的人生經驗中,已預知了此生見面的應有次數,否則怎會每次見面後,都會說又少了一次。事實上,我並不瞭解老父,一點也不!

小學的時候,不怕上作文課,卻最怕寫「我的家庭」,或是「我的父親」這樣的題目。我不會說謊,說我的家有多幸福甜蜜;但真實的情況,卻是不知如何敘說!譬如,在很小很小約四、五歲的時候,被莫名其妙的趕出家門,一直忘不了父親如兇神般的吼聲:「滾出去!」更難忘的是,他又如惡煞似的衝到我與哥哥面前的那一幕,他粗魯的一件一件一面扒光了我們的衣服與褲子,一面又一個字一個字的說:「就像你們來的時候一樣,光光的來,光光的走。」

什麼是光光的來,光光的走?不懂。滾出去,倒是知道的。於是,我與哥哥就這樣赤裸裸的走到了村頭,那是我們世界的盡頭。站著。我無聊又好奇的瞧著哥哥的胯下,再低頭看看自己的小雞雞,似乎都被驚嚇得縮小了許多。更有那些在遠處圍觀又指指點點的人們,讓自己覺得像個沒人要買的小奴一樣;那樣棄離的感覺,讓自己初次嘗到了人生如苦海的滋味,就如淌下鹹鹹的淚水一般。並且,永遠記得父親在還是空白的人生畫布上,就以如此暴烈的方式,烙印下了一個如詩般的糢糊輪廓:你赤裸裸的來,也將赤裸裸的走。

「家,是溫暖的避風港!」這句,也像詩。對我,卻是個遙遠的童話故事。不過,偶而也有美夢成真的時候,那應該已到了六、七歲的年齡了,有一陣子,我記得母親常常把我梳洗穿戴整齊的出門,我興奮的問去那裡?「去城裡。」媽媽說。

我緊跟在母親的身後,路愈走愈遠,人愈走愈累;經過一個又一個的公車招呼站。偶爾停下來,那些站牌的鐵柱,就成了我樂園裡的爬竿,我成了猴子,仍不敢問為什麼不坐公車。

路上漸漸的沒有了石子,我們走上了馬路,進入了一棟大大的建築,裡面隔著一間間的房間。媽媽露出了少見的嚴肅表情,她說:「就在庭園裡玩吧!」我知道那是叫我不要再跟的意思。可是,庭園裡沒有玩具,我攀著走廊邊低矮的欄杆盪鞦韆,看著一些穿著白色長衣服的人們來來往往,迷惑的等著,等著母親。

母親再出現時,彷彿卸下了什麼盔甲,神情變得輕鬆多了。她手上緊握著手帕,我知道手帕裡捲著一些摺得緊緊的紙鈔。回家時,我們搭車,買東西,才開始覺得這次的「進城」好玩。到了晚餐,桌上就有了難得一見的排骨湯,或是豬肝、豬血的食物;更難得的是,看到父親露出了笑容,還會幫著母親挾些菜,說著多補補的話!

我一直不知道母親一次次帶我進城,到底為了什麼?過了許久許久以後,會騎單車了,我才隱約覺得小時去郊遊的地方,不是樂園,是醫院。而去醫院的目的,是當血牛,去賣血。媽媽拿了賣血的錢,貼補家用,及讓全家喝一鍋排骨湯;當然,這是更久以後才知道的事,只是全家人都假裝沒發生過這種事似的,從未說過一句話,唯一留下的證據就是父親說的「多補補」三個字。

只是父親,他的和顏悅色、他的多補補,在第二天就消失了,恢復了他一逕冷漠與嚴肅的樣貌。事後,我常以母親的角色回想,為什麼一個少婦要帶一個孩子去醫院呢?她不想當血牛。她不想與那些賣血為生的人一樣。她要借著孩子證明她是良家婦女。或是,她要借著孩子證明她的犧牲!

想到在這個世上,常常有人痛哭流涕,表達自己的憤怒、悲怨與哀傷;那樣的大哭,讓人昏厥、讓人麻木,卻是一個宣洩的出口。可是,母親去醫院的事,卻讓我知道還有一種叫隱痛的情傷,外表完好,心裡深處卻像有根拔不出的刺。只在啜飲著濃稠排骨湯時,偶爾才會想到口中的濃湯曾是母親一滴滴的鮮血換來的,就感到那根長刺隱隱刺痛著什麼。但多半,會選擇遺忘,就像全家假裝都沒發生過一樣。另外,就有一股暗暗的恨意,流向了父親;覺得父親,一個一家之主,沒有盡到家長的責任,讓母親如一條牛,一條賣血的牛。

到了初中,已能清楚記得被處罰的原因了,背不出英語課本上的課文。暴怒的父親,撕毀了課本,把我的雙手用繩反剪,捆綁,再懸吊在屋梁下,抽打;我隨著一鞭鞭的抽動聲,一聲聲如配樂般的高聲哀嚎著,請求著父親放我下來。(待續)









 











 



《第三屆福報文學獎散文組首獎》回家()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



2010/4/5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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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宋蕭波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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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從未坦白過,那種哀嚎是假的。只有親身經驗過的人,才知道身體只能接受一個最大的痛楚,就像只有一個第一,其餘的就彷彿不重要了。這樣子的經驗,也有難得的好處;讓我知道表面上的現象,往往不是事實。以後,看到電影中有類似的情節,主角若還能無事般的踢打反抗,就知道是在演戲。在真實的人生裡,只有如分屍般的哀號;唯一的遺憾是,儘管經過了這樣的處罰,我的英文程度,並沒有進步多少。

父親的脾氣像陰晴不定的天氣,難以捉摸的籠罩在成長的每一個階段裡,少有陽光、鮮有歡樂。三天一小打,五天一大打;變成了生活裡規律的脈動,孩子哭喊的聲音,讓父親贏得了家教嚴格的美名,卻在孩子的腦海裡留下一個根深的扭曲觀念,總認為 :流淚的日子,是正常;嚴肅又緊張的生活,才是正當。

我從未問過哥哥的心理創傷?卻問過一個至今仍是玄奇,不可解的懸案。那時,已到了讀高中的年歲了,每日傍晚放學回家的路上,都會經過一個交通頻繁的十字路口,只要看到號誌轉為紅燈,那就代表著父親今晚的情緒不佳;而綠燈,就可以輕鬆一晚了。這樣子的發現,開始覺得有趣,慢慢的,卻為它的精準而驚懼了,更糟糕的是遇到紅燈的次數永遠都多。

我把這個能預知的紅綠燈,告訴了哥哥。結果,他的回答更讓我心驚,他說,他早知道那處的紅綠燈,能預測著這個家庭的氣氛了!命運也恍似條既定的人生道路,註定著讓我們誕生及生長在這樣的家庭。我不知道木訥的哥哥,如何面對著他爾後的人生道路;而我也僅是悄悄的繞了路,像個鴕鳥,再也不走這條恍似有著神祕力量的紅綠燈了,問題是:爾後的人生真是條坦途嗎?

高中畢業之後,終於離開那個是枷也是家的地方;身體自由了,精神解脫了。美好的日子並未降臨。創傷的心靈,常如幽靈一樣的逸出,就像傳說中被吸血鬼咬傷後的人,也變成了吸血鬼一般;不斷在破壞著事業、人際與個人家庭中的關係與基礎,讓自己的人生路上顛簸崎嶇,而不自知。

長大後,兄弟見面,一句「你怎麼這麼像老爸!」別人聽不懂,甚或以為是讚美的話;只有我們知道這是比罵人更嚴厲、更讓人心痛的指責。有時,自己也會暗暗的恨著自己,為什麼離開了父親,他的陰影仍在,讓自己像附身的乩童,懵懵懂懂的作法後,留下一堆堆無名的悵恨。

十年。二十年。三十年。母親走了,未及留下一句遺言的走完了她操勞的一生,整個家庭就突然像扯斷了的項圈,各人如珠子四處的滾落,子女們不再因為母親的緣故而回家了。

受傷最大的是年邁的父親,他失去的不僅是妻子,更失去了他虛擬建構的的王國與順服的子民。子女們不再聽他的命令回家,彼此偶而在外相聚時,最大的共識與話題,竟是父親;大家把父親當作了一個丑角,拿著他往日的言行開著玩笑,像吸食著大麻,在其中得到了迷幻式的的樂趣與興奮。

父親的豪宅仍在,裡面裝滿了孤寂。他不時的打電話來,哽咽的說:「睡不著,也吃不下。」他不止一次的為自己辯護著:「我二十歲就成家了,那懂得當一個父親!」可惜的是,子女像是還完了債,再也不願意見他了。

「一個老人了,還有多少日子可活!」父母早已亡故的妻子,常常勸我:「你不原諒他,就無法突破自己。」她不斷的說:「不是僅為你的父親,更是為你自己。」有時也會嚴厲的近似指責 :「人,不應該只做自己喜歡與容易的事,更應該做自己應該的事。」

於是,在妻子的鼓勵與陪伴下回去。第一次,見他已近全禿的頭顱下的臉龐,竟靦腆的像個知錯的孩子,心中竟泛起了一種像是勝利的喜悅。再次回去,見他顫顫巍巍的親自下廚,抖動著身體站在瓦斯爐前,燒著他自認為拿手的料理,心中竟湧起了一些酸楚。

真的,一個老人,還有多少日子!真的,一個知錯的老人,還不能接受嗎!最重要的,他終究是自己的親生父親啊。於是,回家,漸漸的變成了慣例,也變成了修行。一個月一次,變為雙周一次,再改為每周一次。聽聽父親的閒話,認真的聽他一遍遍的述說著屬於他戰亂與顛簸苦痛的一生,就看到一身是病的老父,彷彿有了回春的力量與求生的意志;那是一種從未體會到的感覺,不是快樂、不是滿足、也不是愉悅,卻也好像都是。

對那個曾說你們光著屁股來,也要光著屁股走的父親,真的沒有恨了。人,本就是赤裸裸的來,再赤裸裸的走,就像一生都不多話的母親,什麼都沒帶走,好像什麼也沒留下。

奇怪的,卻是她經常會來到我的夢中,好像對我說:你做對了。(完)









 










《得獎感言》 宋蕭波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



2010/4/2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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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宋蕭波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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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篇名為〈回家〉的作品,寫的是自己的父親。完稿後的兩個月期間,我仍如常的探望老父,卻再沒有跨進家裡的大門,因為他住進了加護病房。看著他全身插滿管線躺在病床上,常常流下淚來。沒有想到父親的晚年會如此,有時竟覺得自己是害他的人一樣。然而仍是感激父親的,已不能言語,書寫也不會了的他,在最後,仍以漸毀壞的肉身向我示現:每個人都會回到他自己最終的家,獨自的;此刻,最重要的就是如何「好」走!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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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麗思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2) 人氣()